郡主说

第128章

听她这样说,卢梧枝便起了身,把胡床让给她,让她坐到了刨子面前。

随后,他走到她的身后,在她生疏地将刨子推歪时弯下腰,覆住了她握在刨柄上的双手,帮她稳住刨身,带着她将刨子用力推出。

“手指压紧,不要晃。”

“手肘先收紧。

“一鼓作气,推得再快一些。”

一遍又一遍。

少年身也颀长,蜂腰削背,俯身环住她时,一下便将小娘子完全地笼在了身下。

她鬓边那只掐丝花形金钗就晃在他的眼下,花框外缘缀着那一圈薄薄的金箔花、正随着她的用力推刨而忽悠悠地颤着。

她跟陆云门回来时,路过了一片海棠花树,一根金钗被一朵落花打歪了,她便不肯再走,缠着陆云门给她重新簪好,接着就在不知说了什么后被陆云门压在花树下、亲了许久,如今唇上的口脂都还是晕开的。

这些,他全看到了。

就是这根钗子。

真是碍眼。

但还不等卢梧枝想好要怎么把这钗子从小娘子发间摘下,阿柿就已经在他的带领下学会了刨木。

一经开窍,她马上就把他推开,说要自己来。

没了再教她的必要,卢梧枝便顺从地离她远了些。

但没多久,他就又走近过去,抬手从垂在肩侧的藤蔓上扯下颗葡萄,喂到了小娘子嘴边。

这会儿,小娘子正凝着眉、全神贯注地重新用木锤调着刨刃,于是便下意识般地、张开嘴将葡萄吃了进去。

卢府里的果树都是由范阳最好的匠人栽种的,皮极薄又很甜,里面也未生籽,嚼了几下就吞掉了。

卢梧枝见状,又摘了一颗送过去。

但此时,因为总也没法将刨刃调到自己想要的长度,小娘子已经没有心思咀嚼了,那颗塞进去的葡萄就那么一直鼓在她一边的腮帮子里。

恣意行事惯了的少年看得心痒,随心所欲地伸出手指,朝着她鼓囊囊的脸颊捏了上去。

可小娘子的肌肤实在娇嫩得厉害,卢梧枝觉得自己都没怎么使劲,她的脸颊上就留下了淡淡的红色捏痕。

见小娘子气呼呼地睁圆着眼睛看过来,本就没规没矩的他马上就将脸凑了过去:“你也捏我好了。我的脸,随便由你捏。”

“如果还是不解气的话,”他又偏了偏头,将自己的脖颈也送到小娘子面前,“你咬我也可以。”

“我才不会胡乱咬人。”

小娘子却并不上他的当。

她看看天色,放下了手里的木锤:“有点饿了。”

她仿佛自言自语道:“陆小郎君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卢梧枝:“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小娘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两眼,最后还是摇摇头:“我不跟你说。”

说完后,她就起身走进小楼。

心已留疑的卢梧枝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走进一间屋中。

随后,他就看到阿柿从箱笼中翻出了一大堆陆云门的衣袍子,将它们全部抱在了怀里,就好像想用它们缓解小郎君不在身边时的思念。

简直都要把脸埋进袍子堆里了。

卢梧枝撇开眼睛,拿起放在几上的一个绣棚。

“不准拿,快放下。”

小娘子突然对他出声:“那是我在给陆小郎君绣的茱萸囊。”

“是吗?”

她这样说,卢梧枝便更不会放手了。

他摸了摸上面精秀的针脚:“我也想要。”

“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陆云门能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

小娘子却是一点都不同他客气:“陆小郎君能有的,你为什么就能有?而且,陆小郎君从来都没有向我要过任何东西,你却总是跟我提要求。”

卢梧枝垂着眼角,神情散漫:“陆云门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有无数人会把他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但我如果不开口去要,我就什么都得不到。”

他已经发现了,阿柿的心肠很软。

只要他装得足够可怜,她就没办法完全丢开他不管。

“昨晚你也看到了,我的亲生母亲见我如见吃人虎豹,便是连看我一眼都觉得会招致不幸。”

他的指尖轻轻碰着扎在绣棚上的绣花针尖,嘲弄地嗤嗤发笑。

“她曾得到过化解之法,便是要将我的名字从宗族中除去,只要我不再是他们这一房中的人,就不会害到他们。但这种事实在过于无稽,管着宗祠的长者们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将我除名,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将我送到偏院独自养起来、不让我同他们接触。我原以为她早就放弃了,没想到她是在等着揪住我的错处,好名正言顺将我赶出去。”

听着他的话,小娘子慢慢放下了怀中紧抱着的衣袍,露出了一脸的想不通:“她真的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我有时候也会想,我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如果我不是,我又会是谁?不止是她,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对我也是一样的,如果我不是我母亲的儿子,那我难道就是我父亲的儿子了吗?如果都不是,我怎么可能还被允许留在卢家?”

卢梧枝说得轻描淡写,满脸都是浑不在意。

“所以,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反正对我来说,在卢家,我就只有祖母这一个亲人。”

“不。你在乎。”

小娘子却说:“你说了这么多,反而证明你也在心中怀疑。这都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

“你去查。”

她放下怀里陆小郎君的袍子,走到了卢梧枝,仰着脸:“就算心要死,也得查明白以后再死。我如果像你一样、心里堆着这么多的怀疑,不弄明白,我连觉都睡不着。”

被她说中了心事,卢梧枝面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消失了。

他看着阿柿:“怎么查?”

“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你的事,当然要由你来想办法。”

说到这,小娘子顿了顿,“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办不到,我也可以陪着你。“

她看起来对他有着十足的不放心,眉心那朵今早由陆小郎君亲手画上的五瓣梅花红钿都跟着蹙了起来。

”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我,你就已经被赶出家了。明明长得这么高,也太容易被欺负了。”

但这时,她马上又紧紧地盯住他,柔慢慢的声音凶得像只连翻身都还没学会的老虎幼崽:“不可以告诉陆小郎君!”

明显是被她小瞧了,可卢梧枝的心却因为她的不放心而发热得厉害。

他盯着小娘子:“你总是跟陆云门在一起,不告诉他,你要怎么来陪我去查?”

“那也是你的事情。”

阿柿说完就转身。

卢梧枝伸手要拉她,却被她一把拍开。

他当即吃痛似的低低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手臂。

小娘子神色愣了愣,声音变得小了许多:“你的胳膊,还没好吗?”

“好多了。”

卢梧枝安抚般地对着她笑了笑。

“昨晚于伯给我上过药了。”

事实上,今天早上,他还被祖母看着、由佘妈妈稳妥地换好了药。

知道谢大儒一早便去拜访过老夫人的小郡主当然猜得到他是在说谎。

但她却丝毫也没有表露出来。

“昨晚是昨晚,今天也要换。我在回来前就给陆小郎君换了一次,换得可好了。”

犹豫了一下,“上了当”的小娘子去取来了于伯提回来的药匣子。

“这是陆小郎君用剩下的药。这次,就借给你一点。”

说完,她做贼心虚似的关上门。

“陆小郎君和于伯随时都会回来。你不准出声,不准让别人听到。”

“可是伤口很疼。”

“那也要忍住。”

“你不帮我吹一吹吗?”

“休想。”

仿佛真的觉得他可怜,这一次,小娘子上药的动作轻了许多。

卢梧枝低头看着她,她鬓边那对如剪纸般镂空的掐丝桃花金钗便又落到他的眼底了。

他看着看着,忽然垂首向她凑近,让他的头发与金钗花芯的掐丝和花朵周围的金箔片勾缠到了一起,拽得小娘子当即就呼出了声。

就在这时,窗外的院中突然传来了陆云门和于伯说话的声音。而且那声音同脚步声一起、离这里越来越近。

小娘子立马止住声,也不再管他还没包扎好的伤臂了,伸出手匆匆地就开始解他的头发。

可卢梧枝的头发与她的钗子却越缠越紧,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看着不成样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到了廊中,连出去都来不及,小娘子推着卢梧枝、跟他一起躲进了屋中一扇屏风后的檀柜后面。

此时,陆云门的脚步停在了屋外,屋门在被慢慢推开。

小娘子仿佛已经别无他法了,只能将钗子拔下来,丢给低头笑着的卢梧枝。

随后,她跑了出去,一脸惊魂未定地站在了已经将门推开的陆云门面前:“陆小郎君。”

少年的视线在她乱了的鬓发扫过,接着望向那扇屏风:“在那里做什么?”

“没、没什么。”

阿柿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