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第127章

对府中的那些腌臜事,她总是装痴装聋。便是知道阿枝的处境有多艰难,她也最多就是带着他避一避。

她可以如风中残烛般地稍稍对他多些看护,可她却始终无心使出力气,去为他争个公道。

可今日,她却在谢大儒的提点声中,从阿枝的身上看到了肖似他祖父的影子,这要她如何能不悲、又如何能不喜?

这一感怀,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见她哭得心伤,在场的小辈和侍婢都欲上前恭劝,可她谁也不用,只紧紧执着孙儿的手。

过了片刻,她才在佘妈妈的侍奉下擦干了泪,同卢梧枝说道:“谢老此次来,除了道谢,还提到说,不久之后,他的书院便又要牵头办马球赛了,到时,范阳的年轻一辈都会热闹相聚。往年,他的弟子不知我的孙儿是这般人物,因而未曾给你发过帖子,”她笑看着卢梧枝,“今年,他们会早早就派人将帖子送来,邀你前去。”

诸如此类的聚宴,卢三郎都会出面。因要与兄长避开,卢梧枝自然要被牢牢关在家中,不能让他身上的污秽噩运,沾染到他兄长一星半点。

此前十数年一直如此,都到了如今,何必呢。

褐肤少年的眸中意兴阑珊:“祖母,我无意……”

“不,你得去。”

往日对此未发过一词的老夫人,却在此时定了主意。

“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你不惧御马,甚至驾得颇好。松柏书院的马球赛办了也有几年了,范阳卢氏主家的人也不能总是只露面、不上马,倒叫人觉得我们家中没有英豪气。”

卢三郎资质平平,君子六艺,无一大通。

因不善马球、又不愿露怯丢脸,即便多有子弟盛邀,他也只是坐于席间,从不肯亲自下场。

老夫人的这两句话,将这事明晃晃揭了出来,直接堵了那些又要拿卢梧枝对三郎有妨害而不让他赴宴的人的嘴。

反正三郎去了也无用,那自然便该让有能的人去。

但听了这些,卢梧枝还是没有应下。

算算还有几日、倒也不急,老夫人便也不继续硬着催他。

“昨日进寺前,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此次安分地随我听完经、我就许你一桩事。既然你做到了,我便也该守信兑现才是。”

她笑问道:“你想要什么?”

若是没有昨晚的许多事,卢梧枝此时张口,说的自然就是将阿柿要到身边。

但如今,他改了主意。

“常年听祖母夸陆表哥,我原不以为然,但昨日留意细看,的确从他身上看到了许多的不凡风采。”

卢梧枝说着,那对讨人喜欢的小虎牙就笑着露了出来。

“我想跟在他的身边,得他言传身教,多同他学学,但又怕表哥看到我烦,想求祖母帮我从中斡旋一二、说些好话。”

即便听到老夫人说出了那句令人惊心的卢梧枝肖似老家主、又听老夫人几乎明示般地点出了三郎的平庸,崔姚都只是秀雅地远远坐在一旁,孝敬聆听,只在不被人所察时微微紧了紧嘴角。

但此时,她却略有忧色地开口了:“若是往年,如此这般,兄弟和睦,自然是好。但今年,云门身边随侍了个小娘子,九郎贸贸然贴靠过去,怕是搅得那边不清净。”

卢梧枝知道她并不在意这些。

她昨晚见过阿柿,分明就能猜得出他的目的。

可她却没有将他戳破,还把事情说的这样含糊。

也许就像阿柿说的,她巴不得他终日跟在陆云门的身边、藉机与他的侍婢偷情厮混、犯尽无德之事。

而她此时说了这几句,便尽了她身为主母的责任,日后他就算真的栽在此事上,也同她无关了。

其实是应当难过的,但卢梧枝却不怎么会感到心寒了。

他的眼前掠过昨晚阿柿挡到他面前的那一幕,忽地就对祖母露出了孩童般的稚气:“我去找表哥玩,同小娘子有什么干系?”

崔姚淡淡笑着,没有再答,话头果然就被老夫人截了过去:“是啊。”

老夫人慈蔼笑着,拍了拍卢梧枝的手背:“难得你想通,愿意同他交好,这是好事,其余的,你表哥凡事妥当,不必你去多想。”

说到这,她佯装着肃了肃脸:“但你既是自己想要过去,想要同他求教、亲近,那就要耐下性子,多学多听,若是起了顽劣脾气、惹得连你表哥都不快了,那我可第一个打你!”

因此,当阿柿同陆云门比卢府队伍稍晚些离开兴禅寺、回到榴花园的院中时,卢梧枝已经站在院子边一座挑高的葡萄架子旁了。

见他们回来,卢梧枝噙着笑,叉起手,慢慢地、极有规矩地,向着陆云门行了个挑不出丝毫错处的全礼。

“我得了祖母的话,今日起,便搬过来,衣食住行、学问六艺,均就近向同表哥讨教。”

说着,慵懒而立的褐肤少年扬起脸,徐徐扯开的嘴角露出了他毫不遮掩的挑衅。

“表哥,可要好好教我。”

第119章

119

说完这些,卢梧枝就立马不再去看陆云门了。

他扬着心情极好的笑,捡起身边地上已经劈砍好了的木板,只冲着阿柿望:“这院子里的秋千太小、也旧了,如今坐上去,连晃不敢晃。我在这儿做一个更大更结实的,便是两个人一起、或是一个人站上去,都可以荡得尽兴。”

“那你做吧。”

抱着猫的小娘子听完以后就点了头。

她将头靠向自己身旁的小郎君,仿佛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地向卢梧枝吩咐道:“等你做完了,我要和陆小郎君一起荡。”

见她开口就是陆云门,卢梧枝轻轻咬了一下牙。

但接着,他就又笑道:“那也行。但既然你也要用,就得跟我一起出力、合伙把它做出来。”

说完,他真的就把木板递向阿柿,要她跟他到旁边去、用他带来的黄檀刨子将它刨平整。

但小娘子却没有上前。

“刨是什么?”

她仰脸问她身旁的小郎君:“陆小郎君可以教我用那个刨子吗?”

少年对着她轻轻摇头:“我未曾用过刨子。”

“这可怎么办?”

卢梧枝看着眼前略有些失望的小娘子,慢慢弯起嘴角:“看来,只能由我来教你了。”

他当然知道陆云门对木匠活计不熟。

而且他也知道,对于不了解的事情,陆云门从来不会不懂装懂。

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他才要用这个来吸引阿柿。

走了几步,卢梧枝大马金刀地坐到葡萄架旁的胡床上,拿起面前小几上的木锤和刨具,在小娘子的注视下,敲打起刨刀的尾部,让刨子的刃片在小娘子的面前一点点露出来。

见小娘子好奇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刨子、看得聚精会神,褐肤少年停下手,笑着盯住她:“你要不要过来亲自试试?”

阿柿神色犹豫了一下:“你再敲几下,让我再看看。”

这时,老夫人身边的佘妈妈笑着走了过来,说是老祖宗要请陆小郎君去她那儿小叙。

听到小郎君要走,小娘子立马就露出了不情愿的神情。

但她还是将拉着陆云门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了。

“快点回来。”

在小声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扭开脸,不去看陆云门了。

可小郎君刚从她的身边离开,她就立马转回了头,眼巴巴地目送着他走远。

见陆云门都走出去很久了,阿柿竟然还在朝着他的方向望,卢梧枝抬起木锤,重重地又在刨子

没几下将刨刃撞出了许多。

随后,大猫般的少年懒散散地将长臂向后一展,装腔作势叹息道:“看来今天是刨不成木板了。”

“为什么?”

小娘子果然如他所想的、应声转了头。

“不是你自己说要教我的吗?”

卢梧枝便把长出了许多的刨刃指给她看。

“因为你说想要再看看,却总也不喊停,我就只能一直不停地敲、不停地敲,结果刀刃被敲出来太多。它现在这个长度,会把木板给刨坏的。”

“那怎么办?”

没了陆云门在眼前,小娘子的那副乖巧样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她骄骄纵纵地翘起鼻尖:“你肯定有办法。别想把错赖到我身上。”

卢梧枝用指尖灵活地将手中的木锤转了一圈。

小娘子的眼睛一瞬间就睁大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露着小虎牙的少年,此时简直就像是一只想要开屏的孔雀,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伎俩花招都使出来,用来把小娘子拉到他的身边。

他又将木锤转了一圈,然后在小娘子“哇”的惊奇目光里,向她伸出手:“过来。”

等阿柿走近,坐着的少年伸出手将就拉住了她的手腕:“秋千做好之后,我就把刚才的教给你。”

见小娘子不高兴地挣着抽回手,腕间的金铃一个劲儿地晃响,卢梧枝便又拿出了其他能哄她的诱饵:“养蛇人那边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再过几日就能带你过去玩。”

得到阿柿勉为其难的点头后,他笑露着小虎牙把木锤递给她,教她敲动刨身尾部和侧面、将刨刃调到合适的地方,又在固定好木板后,教她如何开始刨。

每一样,小娘子都做得认真极了,看不出一丝虚假的作伪。

不被世俗间任何既定的、固有的认知所沾染,平等地对一切都充满着蓬勃的好奇心。

不怕蛇,不觉得刨木有失身份,就算面对着的是他的母亲、是卢家的主母,她也能无所畏惧地挡在他的面前。

赤诚、鲜活、热烈,无拘无束,就像一团火。

他明白陆云门为什么会对她如此特别了。一个走不出冰天雪地的人,自然会拚命地想要将火团留在身边汲取暖意。

但总是任由她自己烧着,那团火早晚都会支撑不住。她需要薪柴、需要膏油和硫磺,需要一切能让她肆无忌惮烧得更加旺盛的东西。

而这些,他都能给她。

就算她即将要将世间万物都焚燃殆尽,他也能为她送上最后一棵干木。

但是陆云门,绝对做不到。

在看过卢梧枝的几次刨木后,小娘子开了口:“我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