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她说着,看向面前这匹正低头在地上啃着石板间缝杂草、吃得齿间全是唾液的歪嘴骡子,小心地将脚又往回缩了缩,软软的声音犯愁极了:“我不会骑……”
她刚说完,骡子应时地狂尥了下蹶子,小娘子当即“呜”地躲到了旁边的屋柱子后,圆圆的黑眼睛十分可怜地看着小郎君:“我不敢一个人上去,你把我抱上去,好不好?”
陆云门也在看着她。
他知道她不会害怕骑骡。
便是比骡子高壮了不知多少的野性烈马,他也亲眼见过她御过,乘风一跃,灿若流霞,骑术极佳。
可想到那时她如风一样、仿佛随时都会奔得不见踪迹的身影,那种留不住她的不安又浮上了陆云门的心头。
要是他不能让她如意欢喜,她会不会就不肯跟他回去了?
少年的心一瞬便被惶恐攥紧。
“我三日后便要启程前往范阳了。”
他走到阿柿面前。
“你会跟我走吗?”
他想要对她爱重,可他也想要留下她。
他果然,还是无法再次看着她不见。
翛然超脱的云中白鹤,自愿将长足迈向了人间贪念的泥潭。
“我想要带你走,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如果你跟我走……”
从未因自己贪欲而向他人索取的少年,说得极其艰难,可他又实在太想要她的一个允诺。
就算知道她说的也许不是实话,他还是强烈的想要听到,哪怕只是看到她的一下点头。
“如果你跟我走,我就答应你。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阿柿静静看着他。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可她不能就这样对他点头。
她才不准陆云门对她的要求提这种条件。
小郡主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您要我跟您走?”
听了这些话,那只专为塌上侍奉而被豢养的笼中玩物、天真又娇媚的钱九娘子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她认真地跟少年说:“陆小郎君,您救了我,给我治病,我很感激您。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约束自己,不想给您添麻烦。可是,您说想要带我走……”
她慢慢地、郑重地告诉他,就像是想要打消他的念头一样:“我是很贵重的,不能吃苦,要被很精心、很无微不至地照料才行,一定要非富即贵、并且很宠爱我的人家才能养得活。”
不等少年出声,阿柿又开口道:“我本来是要嫁给裴群牧司使的父亲。那是门很好很好的亲事,我期待了好久。但送嫁那天,我不过走出去透透气,就被人掳走了。那人对我很不好,所以我逃了出来。我想回家,想快点嫁过去、得到裴郎君的宠爱。”
“裴群牧司使?”
“是。”
“裴家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漂亮的少年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说给她:“我能给你更多。”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能让我自己上骡子呀。”
小娘子看起来并不是很相信他能把自己养好。
她想了想,试一试般地教他,“你应该亲自把我抱到骡子上,扶着我,让我坐稳。”
少年从没有在阿柿清醒且无事时抱过她。
他望着她,她眼神澄澈又肯定,仿佛他若是做得不够好,就会被直接判成不合格。
小郎君慢慢垂下眸子,将修长的手缓缓贴上了她纤细的腰,只觉得掌心仿佛碰到了颗已经擦出了火星的燧石,烫得他的指尖几乎无法用力,手腕那串总是发凉的栀子花玉都透出了玉心里一丝血色。
小娘子却似乎因为他实在太慢而蹙起了眉。
但她还是主动地伸高手臂去勾住小郎君的脖子,黏黏地偎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才软声软语地催着他把自己横抱起来。
耳边是小娘子软到快要化了的“快点抱我呀”,少年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背和腿窝,将她慢慢抱起。
在完全将她抱住的那一刻,少年腾然而生了一种想就这样将她用力抱紧、永不放开的冲动,可他却又怕弄疼她,所以还是压抑着内心的欲望、让指尖虚虚地搭在了她的腰间和膝边,只偶尔会在无意识时碰到她一下。
可就是那几下,轻得仿佛落在她肌肤上留墨作画的毛笔,令小郡主难耐地磨了一下尖牙。
她迫不及待想要更多。
但因为对方是陆云门,所以她还是得再有些耐心。
就像一点点侵占他的心一样,想要得到他这个人,也得徐徐渐进。
她要的是可不是他为了留住她而不得已的付出,她要他清醒地沉溺,要他主动向她说出他想要。
所以,被他抱上骡子的背鞍后,她没有再故意使坏,而是全程将小脸绷得紧紧、安静地僵硬着全身骑回了王宅。
她这样,反而让少年更加放不下心,一路上几乎不停地转头看她。
因此,在回到王宅门前、骡子上的小娘子展开手要他抱时,他再也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擎着将她接住、抱了下来。
一被少年接到怀里,小郡主抿了抿快要翘起来的嘴角,立马就搂紧了他的脖颈向他诉苦。
“我大腿疼。”
她的眼角都委屈地沁出了泪花:“髀肉被骑骡子磨得好疼。”
“等送你回屋,我就去给你买药。”
小郡主顿了顿,“嗯”了一声。
也是,陆小郎君修身洁心成这样,也不可能说出别的了。这些,等以后到了榻上再教他。
于是,小郡主转身便自己走回了王宅。
看着她走得艰难,仿佛一条被贝壳刮伤了鱼尾、快要游不动了的银雪小鱼,就算知道她应当只是在骗人,可少年还是几次差点脱口说要抱她走。
但他已刻进骨子里的束身克己,最终让他没有开口。
而陆云门刚离开不久,已经为阿柿的身份跑了许多地方、回来等第二日消息的于管家便归来了。
可他刚踏进自己的屋、正要转身关门,抱着大肥猫的阿柿就紧跟着走了进来,率先向他福礼问好。
对方都周全礼节了,于管家自然也得露出个笑模样。
他和和蔼蔼地也向她问了好,然后问她有什么事。
“于伯。”
小娘子开门见山。
“陆小郎君家,真的比朝中的裴群牧司使家还要有钱吗?”
“这是什么话?当然啦!”
于管家丝毫没有透露陆云门的具体身份,但仍是自豪极了地如实说道:“我家世子进殿面圣,都是得允着紫袍、戴金龟的。小小的群牧司使如何与他相比?”
可听完这么厉害的事,小娘子的神色却没怎么变。
等于管家说完,她便一脸什么都没听懂,重新又问:“所以,是比裴家要有钱,对吗?”
“……是。是。”
于管家顿觉自己对牛弹琴。
他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直白地告诉她:“就是比裴家有钱。”
他真是想不通了,世子究竟为何对她如此特别?
他私下琢磨了许久,曾怀疑过会不会和世子身上的铃铛、花串有关,可又觉得这些跟阿柿实在联系不上。
终于,他还是在这时忍不住问了出来:“阿柿,你可知道我家世子为何对你如此优待?”
“我就是会被郎君喜爱呀。”
小娘子答得仿佛理当如此。
“我很小的时候,教习娘子们就说了,只要我乖乖地听她们的话、跟着她们学,将来,郎君就一定会喜爱我。虽然她们说的是父亲为我挑的郎君,可既然是郎君,应当都差不多。”
胡说八道!
此时,多少打听到了些消息的于管家已经差不多断定她就是钱万宁的女儿了。
那钱万宁挑的郎君,都是些贪色重欲的浪荡之徒。
世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绝对不是!
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诬蔑,于管家气愤不已,两根鲶鱼须子随着他的气鼓上下抖动。
就在这时,突然他听到小娘子自言自语般地出声:“那我决定先不回家了。我要留在陆小郎君身边。”
于管家下意识就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是您说的吗?”
小娘子再次理直气壮。
“陆小郎君更有钱呀。”
她说:“虽然,陆小郎君看起来完全不宠爱我,但既然他想要我留在他身边,那以后,他应当就会宠爱我了。”
“不宠爱你?”
于管家光听见了第一句就怒从心头起,差点就打着小娘子的手心、把“你不识好歹!”骂出来了!
世子对她,简直已经宠到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就差上天为她摘月亮了!她竟敢说世子完全不宠爱她?!
于管家捂住胸口,气得退出屋去,眼不见为净。
如今能守住世子的只有他这个老仆了,他可不能把自己气病了,不然岂不是拱手让这个妖女得逞!
可第二日,当从知情人口中得知了钱九娘子具体的过往后,于管家却心软了,又是认为不能就这么把她送回家,又是觉得应该想办法把她教回正道。
但就在他听到她提及什么龙凤图、以为她曾学过作画而欣喜时,她却说了那样一番话。
于管家忽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