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如果在金川县吴家的案子有定数前,她都一直是这个样子,他就能生活平静地看守她了。
这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坐着淘洗海螺的小娘子站了起来,将那颗鹅卵石踢向了他。
甲虫般的石子轱辘轱辘,不差分毫地停在了他的乌皮靴尖前。
见少年还是不主动开口,小娘子东看西看,又找到了好几颗石头,通通朝着少年的靴子踢了过去,但没有一颗真的撞到靴子上,总是只差一点点。
做完了这通任性又不知所谓的事情,阿柿缚袖的绳子又变松了不少,袖子很快就要滑下去了。
这让小娘子似乎更懊恼了。
她看看手指上淘洗海螺留下的污渍,气得跺了下脚。
一直看着她、看到头上都落了花的少年叹了口气,行至她的面前,低头为她系紧缚袖的绳子。
“你在做什么?”
系着布绳,他垂着眸主动出了声。
“我想做海螺数珠……”
第一句话还有些别扭,但很快,小娘子的声音就又变得欢欢喜喜,小虎牙白亮亮地晃了起来,“把这些海螺洗干净,挑出好看的打上孔,就可以串起来做数珠了,里面还能塞香丸呢,我以前……”
听着小娘子滔滔不绝的声音,为她系好布绳的少年坐到她方才坐着的胡床上,将手浸进冷水中,帮她洗起了海螺。
小娘子有些惊讶似的呆呆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笑得更甜了。
第48章
48
洗净后被精挑细选出来的海螺刚被摆在簸箕里晾上,之前得过阿柿吩咐的仆役就将冰带到了。
阿柿于是利落地将此前还未做完的芫荽冷淘做好,跟陆云门两人分食。
少年一贯仪节端雅,食而不语,阿柿看着,便也没有出声,但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却不时地抬起来望向他,一脸很想要说话的样子。
被她望了几回,少年咽下口中的冷淘,向她道:“想说便说吧。”
有了他的这句话,阿柿便再也按捺不住般、立马同他讲起了李迎未的事情。
她先是将方才她和女童的那些对话说了一遍,随后一脸心疼地叹息道:“……我就疑惑,她为何同我前世遇到她时看起来相差许多,原来,前世这会儿的她心里有着块这么重的石头。”
据阿柿此前说的,前世时,因陆云门在查证金川县吴家的案子时并没有叨扰恩师,所以阿柿同李国老一家相识的日子要比这一世晚上不少,倒是跟她现在所说的能够对得上。
少年停箸,看着她:“你前世见到李迎未时,她便已经是你所说的活泼性子?”
“嗯,那个时候,她的这个心结就已经没有了……”说着,小娘子久久地夹着片芫荽叶子没动,眉头微微得蹙起,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我想,我大概知道这个心结是为何解开的……”
又想了片刻,她放下木箸,眼神笃定地望向面前云容月貌的小郎君:“我要去见一见小羊!”
说罢,她顿了顿,眨了下眼睛,扬起两颗小虎牙、自信地又向他道:“具体的,因为我跟小羊有个约定,所以现在不能告诉你。但如果顺利的话,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随后,一晃眼,便是晌午后了。
陆小郎君到了府里特意备好的书房,为李迎未和李逢羊讲功课。
博古通今、文采俱佳的小郎君引经据典,将枯燥的诗文讲得引人入胜又通俗易懂,令女童、男童都听得全神贯注,只有坐在后面窗边的阿柿似乎听得昏昏欲睡。
插在鬓上的翠朵子东摇西晃,小娘子努力地捧着脸颊、盯住前面少年漂亮端秀的脸,但眼神却还是逐渐变得虚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使劲地憋住了一次快要打出来的哈欠,憋得两只圆眼睛里泪汪汪。
后来,她像是实在坐不住了,干脆明目张胆地从她背着的小背囊里捧出个绣棚,开始穿针引线。
她的这些小动作,陆小郎君自然尽收眼底。但他并未表露什么,直到李迎未和李逢羊都开始提笔习字,他才走到了小娘子的书案边。
此时,距阿柿开始刺绣,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她的表情已经从无聊困乏变到焦头烂额,眉心那颗的小小圆花钿蹙了起来,一张小圆脸板得要多紧有多紧。
少年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好奇地望向绣棚,随后稍地一愣。
锦布上,一团糟。
小娘子模样十分专注,却绣得毫不得章法。那针就像不听使唤一般,明明锦布上已经画好了绣样,照着绣上就好,却怎么都绣不出条像样的线。
她自己也是一脸的不满意,没绣好便挑了线头重新绣,次数多了,就将锦布弄得千疮百孔,可重新绣上去的却还是一团乱麻,到处都是线头疙瘩。
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少年终于问出了声:“你不会针线?”
她做起其他事来,分明心灵手巧,聪慧极了。
“那个……”
小娘子心虚模样地斟酌着,“不能说是不会,只是没那么擅长……”
怎么看都像是在嘴硬。
被小郎君看着,她捏针的手指更用力了,愈发绣不好。
在又拆掉了一条绣线后,她看起来更加忧愁了。
“昨日听问事家的娘子提起,不久就是这儿的秋日祭祀了,我恍觉要到八月,就想赶紧缝制一个绣着五彩蝙蝠的眼明囊,到时候去盛柏叶上的朝露,给陆小郎君拭目。可谁知道,一只蝙蝠会这么难绣,眼睛这里怎么都绣不圆!”
看着她指尖上被针划伤的多道细痕,少年向她伸出手,要过了绣棚,随后端坐在她的身旁,照着画好的绣样,不徐不疾绣出了蝙蝠的眼睛。
小娘子在一旁看得屏息凝神,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睁得老大,就像条在眼前枝头看到了只停落蝴蝶的小狗。
少年是会用针线的。
他在外行军时,衣衫有了破损,都是自己在闲时缝补的。
此时,他绣出的每个针脚都十分端正平整,毫无瑕疵,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刺绣毕竟不是缝补,想要绣得精巧,还是需要精妙的技法才行。少年从未学过,绣出来的那只蝙蝠眼睛就过于平实、缺了些有趣的生机。
阿柿看着看着,就忽然技痒一般、兴致勃勃冲他伸出手,要给他绣的蝙蝠眼睛“画龙点睛”。
结果刚拿过绣棚没用几针,她就弄巧成拙,几乎要把小郎君的刺绣毁掉了。
李迎未和李逢羊拿着他们写好的字来给小陆兄长看,自然便也看到了绣棚里的刺绣。
李逢羊站在旁边,似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出了声:“能让我来试试吗?”
接过绣棚后,他用了寥寥几针,就将蝙蝠的那只眼睛救了回来。
紧接着,针线又在他手中翻飞了片刻,另一只眼睛便也成了型。
那绣工如镂月裁云,简直称得上穷工极巧,只有富有天赋又勤于练习的人才能绣得出来。
这屋子中对此最意外的,便是李迎未了。
她惊惊呆呆:“小羊,你会刺绣?!”
见此情形,心中有些了然的陆小郎君看向了阿柿。
小娘子灵动的双目眨了眨,冲他露出了欢颜。
就在不久前,阿柿去找了小羊。
她将陆云门推在屋外,仗着高洁小郎君应承了便不会偷听的品性,将李迎未的种种不易一股脑告诉了小羊。
她说得字字带情,哀婉疼惜,还反覆提及这不是小羊的错,仿佛只是在真心地心疼未未。
可她知道,这些本身诚恳无害的话、一旦落入小羊这种心软温吞的男童耳中,就会变成另一些语句、成为一支支刺入他心底的利剑——
你知道吗,你的姐姐因为你,过得很痛苦。你竟毫不知情、毫无愧疚地过了这么多年?
这可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
你凭什么不弥补、凭什么心安理得?
她太清楚要怎么利用他们的善良了。
而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没有人会细究这些过程。
“我该怎么做?”
果然,小羊在听阿柿说到“我倒是努力劝她了,我告诉她,人的喜好不同,小羊未必如她所想,她不该以此苛责自己,但未未似乎听不进去”时再也忍不住了,打断地出了声。
“若是我去亲口告诉她,我天性喜静、与身强身弱无关,她会相信吗?”
男童急切地握着双拳,与他姐姐向阿柿求医时关切的模样一模一样。
“嗯……耳听毕竟为虚,她说不定会觉得,你这是故意为了让她心安、才将这些说出来撒谎骗她的。”
小娘子用着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在为小羊出主意。
“要是你能够拿出足以令人信服的、你喜静的证据,不突兀、自然而然地让她发现,再就此坦白的话……”
如此这番,才有了此时姐弟二人的交心。
“我一直在偷偷地练习,但我怕你会觉得我的喜好奇怪,所以始终没能说出来。”
小羊艰难又竭力地将他埋在心里的秘密向外吐露着。
“可方才,阿柿姐姐绣的实在太……太难看了些,我忍不住……”
听到弟弟说阿柿姐姐绣的难看,女童感同身受地咧嘴笑了,然后,她大声且坚定地直视着告诉弟弟:“我才不会觉得你奇怪!”
见姐弟两人还有许多话要说,阿柿便悄悄拉着陆云门退了出来。
两人往远处走了一会儿,已经看透了这整桩事的少年对着神采飞扬的小娘子出了声:“你早就知道李逢羊善绣工?”
“嗯,前世就知道!”
小娘子拿着绣棚欢快地旋到了他的面前,边倒着走路,边同他说话,“我第一次见到小羊时,已经是窦大娘生辰后的几日了。她身上总带着张爱不释手的溪鸭绣帕,紫羽翘尾,描鸾刺绣,逢人就要拿出来现一现,说是小羊为她绣的生辰礼,神情自豪又欢喜。”
她一倒着走,少年的眼神便不自觉落到了她的脚下,手也微微向她抬了起来,提防着她会摔倒。
小娘子却似乎没有这个自觉,她昂头看着少年,倒着的每一步都走得大胆得要命,脚踝上的金铃丁零当啷地嘈嘈杂响,声音也扬着不停:“而那个时候,未未已经是毫不遮掩的活泼性子,所以我猜,或许正是因为小羊释然后坦诚地表露出了自己对刺绣的喜爱,让未未意识到弟弟的性情喜好真的与自己不同,进而解开了她心中的结。不过这些也都只是我的猜想,能做对真是太好……”
眼看她快要踩上一块翘起的青石板,少年还是向她伸出了手。
他握住小娘子的手腕又极快放开,垂了垂眼眸,最终还是直视着她、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到我的身边走。”
小娘子一脸的不明所以。
但她没有多问,而是摸了摸自己被少年握过的手腕,窃喜似的露出两颗小虎牙,乖乖就走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