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她恼着抬起眼。
但下一刻,她的神色就变了。
对面架上摆着一面小铜镜,原被架子下那支铜竹节熏炉升出的霏霏檀烟挡着,叫人看不真切。
但不知何时,香末燃尽,这会儿再看过去,铜镜里竟恰好隐隐映出了角落那棋盘的全貌。
虽然费劲些,但每一颗棋子都能看得见。
陆品月胃里的灼烫忽地就褪去了。
侍奉在屋子里的,只有那个背对着她的下棋婢女。而同她对弈的小郡主,正懵然不知地闭着双目,拚命地记着棋局,一霎也不敢睁眼。
将这些收在眼底,陆品月几乎放肆地望向了铜镜。
随后,她就笑起了自己刚才的心焦。
她也真是糊涂了,竟被小郡主的架势唬住,认真将她当成对手了——这位小郡主可是下得比她以为的还要差,几乎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好几处都应对得驴唇不对马嘴,甚至不如学棋几月的始龀小儿。就算不看铜镜,三五手后,这局也是她的大胜。
卸去了堆在身上的千钧重,陆品月浑身都松快了,心情比来时还要好,边屠戮般地在棋盘上落子,边分出神来,轻慢地端量着身边的小郡主。
而后,她竟发现,窝在陆扶光膝头的并不是黑猫,而是只黑色的小豹。
陆品月点梅的眉心随即蹙起。
她对生于野处的兽禽一向不喜,总觉得这些东西骨子里便是恶的,即便训得再好,一着不慎,它们还是会伤人,所以从不准它们出现在身边。
尤其那只白鹞。
几年前,有人将它作为贺岁礼献给她的儿子,她当时便赶到十分不悦。她的儿子那样小,如何能让这样的野禽靠近他。
偏偏太孙说这白鹞珍贵,不仅不听她劝说地将它留下,还时常抱着儿子去笼前逗弄那鹞鸟。
她在太孙面前一直恭顺贤良,虽会劝谏,但从来分寸得当,一次未果,便不会再惹人厌地劝第二次。
所以,她便将那养鹞的内监叫了过去,让他悄悄使些法子,把鸟弄丢也好、弄残也罢,总之不准那凶禽再出现在这府里。
谁知那内监胆子小,死活不敢动手,她只好叫自己的手下去给鹞鸟喂药、逼出它的凶性。听说是啄瞎了那内监的……左眼还是右眼,记不请了。她只记得,那内监瞎了后没过多久便掉进河里淹死了,办丧的钱还是她亲手拨出去的。
太孙听说了白鹞伤人的事后果然十分后怕,来找她时仍是心有余悸,反覆地道“竟又被瑟瑟你说准了,我果然还是应该多听你的话”。
可即便如此,在被她问到何时杀了那只白鹞时,太孙还是舍不得。
她自然不能让他难过,于是只能替郎君分忧,“满怀担忧”地将白鹞交给了陆云门。
原本她想,要是那白鹞在陆云门手中再惹出什么祸事就好了,到时太孙便又会后悔当初没听她的话,然后便会更加信她、更依赖她。就算那白鹞没有闹出祸事,过上几年,听不到它的消息,太孙多半也就将它忘了。
可陆云门竟将那只畜生养得上了战场!
时至今日,太孙还是常常会与人提起那只白鹞,说它的威风凛凛,说它的雄姿飒爽,说幸好当初没有将它杀了、不然大梁岂不少了一员“大将”!
她知道太孙并非意有所指,可每次听到,她还是会觉得如被掌掴。
她要陆云门暗中做太子的家臣,他不肯。
她要陆云门纳一名太子亲信家的小娘子做妾,他不肯。
她退让到了极点,只求陆云门私下为太子办几件小事,他还是不肯。
可当她让他养一只畜生、盼着那只畜生不得好死的时候,他却将它养成得大名鼎鼎、威震四方……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小到大,她在听到人们称赞陆云门时,曾无数次地想要剥开他的皮囊,让那些人看清他们心中白璧无瑕的麒麟少年其实是个无情无血、喜怒哀乐俱未尝过的“怪物”。
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没用,这并不是陆云门的错处。只要陆云门没有犯错,他就永远可以高高在上,不容他人一句置喙。
可是现在,陆云门跟这个无邪到蠢钝的小郡主缠在一起了。
不止是同姓,甚至是同宗。
哪怕没有一丝血脉相连,也是将这世间礼法毁了个彻底。
这可是天大的错。
她当然会为他们遮掩。
她会在小郡主面前一直和蔼可亲,说她盼着他们玉烛调和、笙磬同音。
她甚至已经盘算过要对陆扶光说,等回到东都后,若是郡主与陆云门私会总有不便,她可以以她的名义邀郡主四处游玩,陆云门是她的嫡亲弟弟,出没在她的身边再寻常不过,不会惹得任何人怀疑。
想遍整个东都,哪里还有比她更适合做成此事的人?
但她却不会放过陆云门。
嫡亲弟弟鲜廉寡耻,的确会害得陆品月名声有瑕,但她毕竟已经出嫁多年,受到的影响再大,跟陆云门和陆扶光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但他们两个同她可不一样,一旦被人发现传出去,那便是马上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她知道陆云门不在意他自己的名声,可是,小郡主的呢?
这位小贵人在大梁可也是誉满天下、得世人交口称赞,就这样毁了,从此背着臭名度日,陆云门舍得吗?
她不信陆云门舍得。
所以,她不信陆云门敢赌。
陆云门不敢,便只能听她的,帮她做事……
棋局仍在继续着。
小郡主后面的几手棋,每一手都落在陆品月的意料之中,因此陆品月应得飞快。
与她比起来,小郡主却一步走得比一步慢了。离陆品月上一次落子,已经过去快两刻了。
陆品月并不着急,反倒是那小豹有些待不住,咬着个簪子蹿到了几上,簪尖划破了一颗柿子的果皮。
陆品月看着那支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
她知道它。
骑射赛的宴上,陆扶光用一对拨子簪做了赌注,赢走了她的篆经金镯。
这簪面顽童折柳的就是其中的一支。
“平五七。”
此时,冷不丁地,小郡主开了口。
陆品月心中想着事情,抬头便去看铜镜,却发现小郡主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品月阿姊……刚才是在看这支簪子吗?”
正惶惶于陆扶光是不是发现了铜镜,见陆扶光只是想问簪子,陆品月如释重负,神还未定便顺着她的话应下:“因为眼熟,不免多看了看。”
小郡主似乎很高兴她这样说:“阿姊认得这簪面上的图?”
“我自然认得。”
见小郡主笑,陆品月也跟着轻轻笑道,“这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是你五六岁时同长公主一起画的。”
“阿姊在说什么呀?”
小贵人似是觉得这话诙谐,一下子便笑得露出了酒凹来,“这分明是燕郡王世子所绘的《百童嬉戏图》中的一幅,在太孙长子的百日宴上,他亲手交给您的。”
第171章
171
小贵人笑得酒凹圆圆,任谁看都是副一味天真、邪尘无染的样子,因此,看着她的陆品月在听清她说了什么的第一刻,所想的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啊。我忘了。”
小郡主忽地睁大了双目。
乌黑的眼睛里仍旧干净得叫人看不出一丝恶,“骑射赛中,阿姊提起世子时的些许言辞让我有些不想听,但众人面前,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以拿出了这对簪子。”
“世子的那卷《百童嬉戏图》很是有名,连我都知道。数年之前、太孙百日时,先皇为祝太孙康宁多瑞,便是沉痾难起,也强撑着在一幅前朝名匠所绘的《百子嬉春图》上亲自题字落印、叫人送到太子府。只可惜,在太孙记事之前,那幅画便在太子西迁的途中不慎被毁了,令太孙抱憾至今。”
背书一般,小贵人说得一板一眼,郑重其事。
“许是阿姊想到世子年幼时曾临摹过许多那画师的画作,便在戌儿的百日宴前、叫他照着也画一幅百子图、送来做贺。世子画出的《百童嬉戏图》果然有几分前朝名匠真传的神韵,太孙自得了那卷画后便爱不释手,至今仍将它悬于书案一旁,日日时时品评。”
戌儿是陆品月独子的乳名。在陆品月的记忆里,这是陆扶光第一次这样叫他。
她理应对小贵人的这份亲近感到怡悦,可是……
世子喜爱陆云门的那张百子图、日日将它悬于案旁的确不假,但她要陆云门去画百子图的缘由,陆扶光却说得并不对。
完全不对。
一句都不对。
事情的起因,是太孙得到了一幅出自名画匠之手的百子图。
那画匠姓丁,近些年极负盛名,可他为人颇为傲气,只有兴之所至才肯磨墨濡毫,所以即便达官显贵,也很难用重金权势得到他的几笔画作。
不过,他为还潦倒时的一饭之恩、曾拿出许多自己的画赠给恩公,其中便有一张百子图。
太孙听说此事后,对那张百子图念念不忘,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它弄到手里。
因此,当真正得了它以后,他很快就忍不住在被灌了几碗黄汤后的会友宴上、暗暗吹嘘了起来,说他近日得了张很不得了的百子图,呼朋唤友地要他们到戌儿的百日宴上来看。
可他放出风声后没几日,那丁画匠便进了大狱,罪名是与谋逆的罪臣私交。
万幸的是,太孙最喜看到别人搔头抓耳、猜不出来的挠心样子,因此在众人百般追问那画匠究竟是谁时,他说什么都不肯提前告诉他们。
可这一言既出,百日宴上便定要拿出幅能配得上“很不得了”这四个字的百子图才行。
太孙没了主意,陆品月却在仆从悄悄来报信的当下就想到了办法。
但她早就不满太孙一旦醉了就管不住嘴的性子,想藉机让他多急一会儿、明白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于是,她佯作不知此事,即便看到太孙在自己面露出了有口难开的样子,也从不相问。
直到太孙为这事攒眉蹙额了好几日、终于求问到了她这里,她才一脸为难地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可以让她的胞弟来画。
陆云门的画,自然也能称得上“很不得了”。解了燃眉之急,太孙对她连声道谢道好、信任更加,她也自信不会有差池地给远在长安的陆云门写了信。
可接连数日,音信杳然。
眼看离戌儿百日宴越来越近,她只能一封又一封地写、命人奔马疾驰送到陆云门的院子,此后虽有回音却是在推三阻四,最后还是靠着她不断死告活央、窝火得口舌都快生了疮,才终于在百日宴的两日前看到了那幅百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