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第168章

自幼丧母,父亲又怀着报国之志,常年治理穷寒之地,不忍带着她受苦,便将她交由舅舅一家抚养。

舅父舅母都是名显天下的通儒达士,多年对她爱如亲子。但寄人篱下,还是让她养成了文静寡言的性子,到人多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别人看向她的眼睛。

即使近日因为扶光郡主,她与其他小娘子开始变得相熟,但她还是因为被裴娘子拉着、成为了席间瞩目的存在,而紧张地露出了局促的神情。

但忽然地,她看到了向这里走来的扶光郡主。

总是意气飞扬着,做什么都从从容容,光彩溢目,炳如日星,却又谦逊温和得不会灼伤到四周。

想要像她一样。

哪怕只是一点点。

找到了主心骨般,司马氏的小娘子突然就鼓起了勇气,腼腆地笑着向众人解释:“我方才同舅母和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我跟舅母前些日子才去过,那时庙里的人并不多,原以为这回进香也用不了多久,没想到去那儿的人比之前多了许多,我们怕来不及,在轮到我们求签前便退了出去往这儿赶,不料还是来迟了。”

陆扶光清楚地听着她的这段话,走进了亭子。

这段日子,她可是将成箱的金银都流泻般地送进了山灵庙。

昂贵到连须子都要拿黄金去换的多年野山参,仅在贡品中能寻到的西域肉苁蓉,只要对喝下去的人有好处,她便让章铎无所顾忌地只管用,一视同仁地端拿给每一个前来进香的百姓 。

若是这样还换不来如今山灵庙的盛况,实在是没有天理了。

她正想着这些,隔湖遥望的、小郎君们的那处亭子中,也有迟到的人来了。

随着那边不断响起的“子瑭、子琅”的迎接声,这边,裴娘子靠向落了座的小郡主,边亲手送上盛满了美酒的樽杓,边轻声向她示意道:“那两位便是闻喜裴氏有名的双生子,不知郡主此前可有听说过他们?”

陆扶光侧首望去,正逢裴十五也因其余小郎君们的话而看向了北边亭子。

对视中,陆扶光看清了裴十五的样子。他的那双眼睛,让她想到了她曾经救下的那只受伤的黑色野狐。

被她所救后,那只黑狐表现得极为知恩图报,即便被她包扎好了伤口、放生到了营帐外,它也久久不肯离去。

总算转身不见,片刻后,就在众人都以为它不会回来时,它却艰难地拖着还有些瘸的后腿,叼着一尾刚从湖中捕上来的鱼,身上湿漉漉地出现在了营帐中,轻轻地将鱼放到她的脚边。

她见它如此,便用炰鳖脍鲤精心养了它数日。

但伤口好全的那一天,它就趁夜从她帐中逃走,离开前咬死了她养得最肥的两只兔子,还在她最常用的坐具上挑衅嘲讽地撒了尿。

那时的她还没有如今的好性子,发现被背叛后,她几乎亲手屠猎光了那片山林中所有的黑狐。

要不是刘初桃又被寒气侵体、咳得厉害、得赶紧回东都养着,她定是要找到那座山的最深处、将它们的老巢烧干净。

面上与人为善,和颜悦色,见人先露笑,但其实心比天高,谁也瞧不起,满心满腹全是算计。

看到裴十五叉手向她行礼,小郡主无动于衷地转回了脸,低头饮酒。

裴十五眯了一下眼睛,众目睽睽下,将原本未被多少人注意到的行礼、变成了隆重的长揖,想要以此逼陆扶光将头转回来。

他做得风度翩翩,逸态横生。

但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在留意这一幕,任其他人的目光如何在两人间来回,小郡主都始终专注地饮着手中的酒,眼睫未抬一瞬。

这世间不是没有能迫使她屈服的人,但区区一个裴十五还不配。

很快,裴十五便笑着自行结束了这段对峙,也就在这时,又一少年走进了南面的湖中亭,顾盼炜如,满座风生。

第159章

159

“陆云门。”

裴十五原本对皇室的郡主兴味索然,他会想要来此,就是因为得知了他赏识的陆小郎君会来。

所以此时,他是真的神采焕然,目展眉舒着亲手将他早已备好的八斗金镀银酒瓮倒满,端着它朝少年迎了上去。

“叫我好等。需陪我多喝几瓮美酒才行,”他笑着道,“旁人来 ,我可不如此招待。”

陆云门双手接过酒瓮,仰首将酒水饮尽:“许久不见子瑭、子琅,自当奉陪。”

少年鹄峙鸾停,喝得端正庄重,却又毫不拖泥带水,顿时引得席上的其他人喝彩叫好。

这群小郎君年纪相仿、身份又相差不大,很快就热烈地笑乐相谈起来,没多久便兴致高涨,在席上捧着酒盏,互相劝着酒、逐渐载歌载舞。

羌笛与筚篥声响彻耳边,陆云门接过了正以舞相属的裴十六递来的羯鼓。

裴十五合着拍子,以箸击,开口“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矣1"地高声畅唱。

“哪里就‘酒船中’了?明明只是处湖上亭。” 看着眼前明显冷清了许多的亭子,心中羡慕又不平的王七娘子忍不住挑了刺。

“为什么我们偏要坐在这四处漏风的亭子中、跟那些小郎君互相望着?若是在只有我们在屋子里,门窗一闭,我们这会儿也可以随意踏歌。”

“为何我们在这里就不可?”

小郡主看向她。

王七娘子愣了愣,说不出来。

在这种宴席上能公开如此歌舞的,从来都只有男子。

陆扶光看向周围。

陆十娘同她对视着,嘴唇微动,却不敢出声主张。

在这席间做主人、想着让事事尽如郡主意的裴娘子,则沉默着露出了顾虑。

“只要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自成一方天地,不就行了吗?”

小郡主笑着扬起贴有珍珠的脸颊,轻轻说了声“借我”,随后拿起陆十娘带来的那把筋角弓,从胡禄中挑出支射甲箭。

箭搭上弓的瞬间 ,她的眼神忽然变了,如星的瞳仁微缩,箭镞迫人地对准了东北方的岸上。

那里的楼檐边,一左一右两只套兽正用它们那对由坚石铸成的兽齿、紧咬着那幅足以将亭子裹缠起来的巨大绢纱。

紧接着,弓满弦松,利箭化如击空的鹰隼,以气贯虹霓之势,用它足以碎铁的鹰喙、将那困住绢纱的石齿震裂大半。

起初,多数人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当第三箭后,左边套兽的石齿被彻底击碎,被它所衔的长幅绢纱从它的口中滑落、又在强风的鼓动中猎猎作响着要飞往北亭方向时,众人心中忽地明了了。

仿佛心口被烫,陆十娘猛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那支对准了另一只套兽的、蓄势待发、明光烁亮的箭镞。

但这一箭,却像是因遭狂风所扰,没能击中兽齿,而是擦着套兽的眼睛划了过去,让几个提着心的小娘子都同时发出了轻呼。

南亭处,见到此情,柳四郎起了身,想要抽箭相助。但他的手刚碰上胡禄,就被裴十五和裴十六同时按住。

可想要做此事的并不止柳四郎。就在他被阻止的瞬间,角落无人留意处,一位手快郎君的箭已经离了弦。发现裴家两位郎君的举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错事,面露无措,但已覆水难收。

就在这时,又一支箭斜飞而出,将那郎君射出的箭牢牢钉入湖中假山!

裴十五转头,见射出那第二支箭的人是陆云门,顿时如感知己地冲他一笑。

待陆云门握着弓箭走到他身边,裴十五隔湖望着拉弓时仍手臂笔直的陆扶光:“我今日只见她两面,却面面都与我此前想的不同。我敢肯定,她这会儿是在故意射偏。”

“如此,”一旁的裴十六点头低声道,“众人将起——”

“我也来!”

见郡主似乎快没了力气,王七娘子投袂而起,抓起自己的弓,一骨碌冲到了亭边。

她的箭准头十足,就是力道差了些,堪堪撞到套兽嘴上,没能留下多少伤痕。

“谁给我一把弓?”

陆十娘急急向周围伸手。

一拿到了弓箭,她便立马也铆足了力气、朝着那只套兽射了过去,虎吼着的箭与小郡主的箭一前一后,在套兽坚硬的石齿上破出了裂隙。

但还不够。

“我也来试试。”

“我们一起?”

几处细小的声音慢慢汇聚到了亭子前,陆续有一两个或忐忑、或犹豫的小娘子拉开了她们的弓。

可这时,逆着她们的、自东北而来的寒风骤然疾起,使原本只生微澜的湖面搅出了湍急的、海潮似的小浪,卷在风中的湖水如牛毛般刺刺泼到她们的脸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许多支箭都没能敌过这阵暴风,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如何都越不过去。

看着不断落进湖中的箭,一直端庄坐着的裴娘子最终起了身,拉开了她那把劲可穿杨的重弓,射出了最能与狂风抗争的一箭。

差一点。

就差一点。

只是差一点!

从大家的眼睛里,陆扶光仿佛能听到她们心里的声音。

在裴娘子的箭快要推不动那狂风时,早已留意着这一箭、等待了许久的小郡主,终于松开了她指尖绷紧的弦。

不轻不重,不偏不斜,她的箭镞冲上了裴娘子的箭尾。

不过一个瞬间,合着两个小娘子的力气,那箭以破空之势,于滚滚如猛兽低吼的风声中,艰难却执着地撕裂出一条道路,头破血流地、撞上了已苟延残喘的兽齿。

束缚着绢纱的坚石几不可闻地碎开,巨大到仿佛能覆盖住这湖中看到的整片天地的整幅绢纱陡然卷进了风中,势不可挡地眨眼间便袭到了北亭的面前!

几个仍握着弓的小娘子回神不及。反应快些的当即将弓丢下,却因为刚射过箭、力有不逮,虽然立马就向着绢纱伸出了手,却没能将它抓紧、险些让它从她们的指尖被风掳走!

不行!

看着差点翻飞上天的绢纱,亭子中,原本纠结万千、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司马小娘子忽然什么都无法再想!

她猛地松开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的纱笼裙,几步跑了出去,高高地跳向空中,大把地握住了绢纱!

她的身边,越来越多和她同样的小娘子从席间起身,帮忙抓住绢纱,将它一圈圈地缠在亭子上。

起初,她们中有的还不习惯大步地走路,可逐渐地,她们一个又一个地奔跑起来,最后,竟无一人还待在座位上。

胸腔剧烈地跳动,垂在臂肘间的华贵彩锦帔子落了地,不染纤尘的金缕鞋面蹭脏在了亭子的漆柱上,沉重繁杂的发髻松散蓬乱,步摇上的金银珠翠全缠在了一起。

但已经没人在意这些了。

缠紧着用作屏风,裹在亭子外的绢纱,再有些粗鲁却扎实地用箭将它凿牢固定。每个人都在笑,露齿又开怀。

做完了这些,小娘子们仍是闹闹哄哄地一起嬉笑着钻回亭子,捧着酒,大口地解渴地喝着。

她们的不远处,湖心亭上,擂鼓声始终未歇。苦心习艺了数年的剑舞娘子珠袖戎装,绛唇如血,即便狂风凛冽也不见惧色,一曲《剑器》舞得刚劲流利,合如花焰,散若电光,剑影搅得周围湖水如银星四溅。

在鼓声高昂至顶峰时,小郡主捧起了她手中的酒盏。

她一个一个、望过在场所有小娘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