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第155章

但她倒也没有将她的目的和盘托出,只是说不想被人知道她在这里养病,所以需要一个随意出入也不会让人起疑的身份。

随后,她便将她之后会在章大郎面前说的那些先说给了章铎夫妇,要他们一定帮她将身份坐实。

那些茉莉,也是为了让她的身份可信,而被悄悄连夜送来的。

又在藤摇椅上躺了片刻,小郡主的手垂到了一旁。

晃动中,她的指尖拨到了旁边的一株植物。

触感很奇怪。

“这是什么?”

她斜着身子弯腰,将那盆花抱起,然后对着它东碰碰、西捏捏,小狗一样凑近闻了闻不说,若非阿细夫人出声拦住,她看起来差点就要将那花咬到嘴里了。

见拦住了她,阿细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小郡主却对着她笑了起来:“要是您不拦我,我倒还肯定不了。您这儿居然还养着一株茅膏菜。”

阿细实实在在地露出了一瞬的惊诧:“这东西旁人见了,都觉得满心怪异,看都不愿多看,更别说认出来了。我昨日听章铎说,郡主书通二酉、博洽多闻、天底下事无一不通,还想着或许是传闻夸大,今日看,他说的却都是真的。”

小郡主摇了摇头:“我只是喜欢看书,知道的皮毛多一些罢了。像这茅膏菜,我虽在书中读过,可也是今日才第一次真的碰触到它……”

说着,小贵人的神情中现出了落寞。

依稀也曾有过那样一顿岁月,阿细夫人顿时又明白了陆扶光的心情:“郡主……”

但小郡主仍旧不是用劝慰的。

她说:“我很想行万里路,亲眼见见这山河万物,但我也明白,我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读了许多书,明白许多事。可在我眼中颇为自由的寻常百姓,却并没有那么多的书可以读。我出身皇家,享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连想都无法想像的恩惠,便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喜恶,要尽心为大梁、为百姓活着。”

她说完后,小院子默了片刻。

这时,院子西侧的一处厢房里突然传出了“咚咚”的声响。

“是我养的獭。”

见小郡主转头凝神在听,阿细解释道,“平日这时候已经带它去捕鱼了,今天迟了些,叫它饿了肚子,它便闹腾了起来。”

小郡主一听,连忙将茅膏菜交到她的手中,笑着说:“既然如此,夫人就快去吧。”

阿细迟疑了片刻:“郡主可要跟我一起去?”

“我心中向往得很。可我如今行动不便,去哪儿都是拖累。待我眼睛好一些,就支开酡颜她们,到时,即便夫人后悔不想带我了,我也定是要偷偷跟着您去的!”

小郡主又在藤摇椅中自在地躺下了。

“酡颜她们应当很快就回来了,容我在这儿再独自玩一会儿。”

说完,她又仰脸朝向天空,慢慢地将手臂展开。

“这样,真的好舒服啊。”

郡主都这般说了,阿细又如何说得出不行。很快,她就提着鱼篓、背着在筐中急不可耐的獭出了门。

门被关上后,小郡主像是没了顾忌,又重新使劲晃起了藤摇椅,越晃越用力,似乎开心得不得了。

但像是要应和乐极生悲,她在快要停下来时,不知为何一个没有坐稳,“啊!”的一声向斜前方摔倒,膝盖着了地。

她看不见,很自然地就向前伸出了双手,小心翼翼地,徐徐转着身,去找藤摇椅。

但又好像辨不清方向,转转行行,半天竟只身爬到了花盆间。

然后,她再次抬起手,向前摸去——

“别动!”

一声沙哑的、水鸭似的声音陡然在不远处响起。

紧接着,那同样的声音稍稍放低了些:“那花上有蜂子,会蜇人。”

第145章

145

小郡主马上收回了手,两只手抱在胸前,像是心有余悸。

但没多久,她就冲着那声音的方向露出笑:“多谢你。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章太医令说的那位住在侧房里的药童对不对?我们一行人初来这儿时,是你给我们开了门。”

那边半晌没有动静。

小郡主:“你不扶我起来吗?”

那声音:“往左边转。”

小郡主于是照着做了。

“好了……

再向后退……

停。

往前……”

听话的小郡主像被提着线的皮影小人,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摸到了藤摇椅。

她正要扶着它爬起来,那边又出声了:“他们说,你通晓天下事……”

小郡主不动了。

她朝着声音抬起头,专注地听着。

可对面的话却乱了起来。

“你听说过……

不、不问……

不,我想知道……

不行……

双头人!”

像是矛盾到了极点、不停换着念头,那时高时低的声音不断地响着,最后定在了一个陡然拔高了调子的词上。

随后,那声音不再改变主意,而是坚定地问道:“你听说过双头人吗?

“自然是听说过的。光是正史的《五行志》中便提到过许多次,比如‘长安女子有生儿,两头异颈面相乡,四臂共匈俱前乡1’,还有‘洛阳男子刘仓居上西门外,妻生男,两头共身2’……”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小郡主便只顾着说,像极了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听……”

那声音打断她后,顿了顿,马上又道:“我在医书中看过此疾,上面记载了一例……有一双头人,身体病重,快要到了只有分开才可能久活的地步,但那书旧残缺,我没能看到结局,你有什么猜测?”

陆扶光慢慢吸着随风漫过来的花香,小尖牙发痒般地磨着,语气却仍是柔和不变:”虽都称作双头人,可有头面相连、手足各分3的,也有仅胸相连、余各异体4的,情形不同,保命的法子自然也不同。“

待听了对面声音的详说后,她做出了沉思的样子,过了许久,才以万般谨慎地口吻说道:“以我有限的见识,此事风险万千,十成有九成九是救不活的。仅有一个法子还算值得一试,那便是做出取舍。双头同体的两个人,舍掉一个,只管救另一个,那这双头人中有一个人便或许能活。”

“人呢?”

许久没再听到声音,小郡主正要再问,院门却被推开了。

紧接着,便响起了酡颜慌起来的声音:“郡主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怎么摔成了这样?”

当晚,陆云门仍旧为了避嫌,没有留在章铎家陪着陆扶光。

对此,酡颜是愁肠百结。

昨夜为了避嫌,燕郡王世子便没有留在章太医令家中陪着郡主,而准备好去章大郎家的一应事宜对郡主来说又太过轻易,因此在花了没多久时间便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后,郡主很快就感到了然无趣。

她为郡主念了些东都送过来的信,郡主却听得愈发恹恹。靠着喝药勉强有了睡意,但刚混混沌沌地浅眠至半夜,郡主的眼睛又遽然疼了起来,吃了药也没多少好转,最终将这一晚毁了个彻底。

她为了给郡主解闷,也是想了诸多法子,最后才终于哄得她愿意敷衍地做做香粉。

但却也没有多少用处。

即便挑拣出了晒得最好的细粟米,亲自闻着选好了最合她心意的胭脂和香料,又将香粉轻擦上了身,斜卧在榻上时,薄纱的小衫半隐半现着小娘子淡蔷薇色的双肩,后颈下绣着的那只蛱蝶仿佛真的停在了花间,可无论是谁,只要走进了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位貌美至极的小贵人,神色中满是无边的厌倦,还有因此而逐渐生出的、阴冷的怏怏不悦。

直到天亮后燕郡王世子前来,带着她前往了章家大宅,郡主才总算弯起了嘴角。

但今夜却不同,郡主似乎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有趣事,连听她念着比昨晚更加无味的邸报,都始终扬着唇角。

酡颜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喘气都觉得畅快了许多。

她觉得,明日定会是个好天。

而的的确确,第二日辰时刚至就艳阳高照,不再有昨日清晨的半分阴霾了。

而随着这日出而天霏开,这附近也传出了一桩奇事。

据说,从数日前起,富商章家大郎便连着几日、夜夜梦到母亲了。起初,他听不清也看不明,便只当是自己思念过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可逐渐地,那些相似的梦变得清晰起来,梦中母亲哀声不断又神情急切,似是在痛苦地同他说着要紧事。

昨日,意识到母亲可能正在受苦,章大郎不敢耽误地去了崖边寺,在寺中跪拜祈求,不肯离去。

在寺中浴着佛香睡过去的章大郎,今早一觉醒来就泪水涟涟,在一众信徒的惊呼声中冲出寺门,快马加鞭奔至母亲墓前,见那墓边青草被一大窝兔子践踏啃食,他急忙扑上去挥臂驱逐兔群,可那些兔子仿佛不惧人般,不仅不跑,还有一只纵身跃起,死死咬了章大郎一口!

他顿时痛哭起来,一脸悔恨地叫人快将二郎请回来。

章铎刚刚赶去,就被章大郎拉到母亲墓前上香叩拜,不过须臾,突然一只疾鹰俯冲而下,将那咬人的兔子叼颈带走!眼见此景,章大郎又是大哭不已,哭后便说出了一件事。

他说,章母虽然生前常年积德行善,但却也有过一桩杀孽。

她曾因春日鸟叫扰人,便亲手上梯毁了梁上鸟窝,可不料那鸟窝竟是满的,鸟窝中几颗快要成熟的鸟蛋因她摔得粉碎,而里面刚刚破壳、还不会飞的四只雏鸟也全断了脖子。随后,雌、雄鸟飞来啄她,家中仆人为了护她,便将那两只鸟也给扑杀了。

因果报应,在她死后,那窝鸟儿便尽数托生为兔,日日啃食糟蹋她的墓前草,在她的墓上撒尿屙屎,让她死后不得体面。

但上苍念在章大郎为人孝诚,便时常在他前来拜祭时派下乌鸦,鸦鸟在墓旁徘徊,恶兔便不敢妄动。

而章铎行医救人,乃是有大德之人,上苍故因此收回乌鸦,遣了疾鹰,若群兔欲在章铎祭拜时作乱,神鹰便会降世,将刁兔杀灭。

可因世人误解,章家不准章铎靠近母亲坟茔,逼得他只能在远处植松,如此,疾鹰不再出现,还未被除尽的恶兔们复又猖獗起来,日日将章母之墓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些,都是小郡主在和汝阳夫人一起坐在小院中喝药时听陆云门说的。

因为章家临时出了这种事,章铎自然是不在这小院子里的。

好在他出门前就已经将两个病人的药都煎好了,就预备等药放凉些再给她们喝,是以汝阳夫人也没算白白早来。

见这风暖,日头也好,阿细夫人便在抱着獭出去抓鱼前,从屋中拿出了一大捆干净的芦席,将它挤挨着成群的花盆、铺开在了院子中间,叫病患们都坐在外面、多晒晒太阳。

这才有了这会儿一群人聚在小院中听小郎君讲故事的情景。